我的心還在咚咚跳,但頭腦平靜,毫不慌張。夜空深邃,星星水潤。困倦的圣保羅像個沒有心思的姑娘一樣沉沉睡去。
“明天,我要去東方街的圣保羅大教堂。”我對西撒說。
“你喜歡圣保羅嗎?”西撒有些嚴肅地問我。
我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他十分肯定地說,“那說明你在圣保羅待得還不夠久。”
一趟原不可能的登峰之旅。
黎耀輝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冤枉路,獨自抵達了伊瓜蘇瀑布。“一直以為我跟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我終于來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瀑布前的應該是一對。”
—《春光乍泄》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初到此地,地方也不認識。有日何寶榮買了一臺燈,我覺得很漂亮,兩個人好想尋找燈上的瀑布,問了好多人才知道是伊瓜蘇。”王家衛(wèi)用鏡頭把伊瓜蘇涂成了藍色,因為何寶榮買來的那盞會旋轉的燈就是這么畫的。
我大概是離開夏天太久了,總覺得伊瓜蘇的陽光充足地無處發(fā)泄,夏天在此癱瘓。三餐都窩在旅店里,抱著年邁的空調機,但還是冒著汗。唯一吸引我走出去的便是吧臺免費提供的清涼飲料,一杯接一杯,進了胃里沒多久便成了汗。年輕侍者木然看著我,不需要任何語言。我們彼此視而不見,他眼神比我還茫然。
去往瀑布的路上像一場馬戲表演
一直都能聽到遠處伊瓜蘇瀑布的吼叫,我卻沒有馬上見它的欲望。它是這附近的唯一主角,等我來朝拜,我卻等著一場雨和涼意。夜里果然下雨了,我在輾轉反側中忍受著陣陣雷聲,挨到天明。看到窗簾剛泛起亮光,就迫不及待起床。雨幾乎停了,綠色愈發(fā)濃郁。近處是翠綠的田園,稍遠是深綠的森林,無窮無盡,一直鋪排到濃云密布的天邊。濕漉漉的瀝青路面在綠草如茵的大地上寂寞地起伏著,路邊的商店、民居盡是鵝黃、赭紅、湖綠的大膽色彩,在潮濕的空氣中,兀自艷麗著。
汽車在雨林中穿越。那些不知名的高大喬木,枝繁葉茂,幾乎郁閉了天空。各種灌木、藤本植物、鳳梨科植物、雜草和苔蘚,蓬蓬勃勃簇擁在大樹腳下,占領了全部地面。總覺得雨林空氣里有一種刺鼻的氣味,生機異常旺盛,所有糾纏不清的植物都互相擁抱,擠在一起繁殖。偶爾,可以看見鸚鵡和巴西國鳥大嘴鳥,穿著花哨的外套,在繁茂的枝葉間跳躍,倏地出現(xiàn)又迅速消失。
伊瓜蘇瀑布,在我猝不及防時出現(xiàn)。那時,我們剛剛打開車門,一陣涼風挾帶著粉塵一樣的水霧撲面而來。與此同時,一陣陣轟隆轟隆的聲音立刻將一切籠罩。它像千里松濤,像山崩地裂,像狂風海嘯。這些巨響,相互混響著、攪和著、沖激著,驟起驟落,乍高乍低,讓人猝然心驚,毫無抵抗力。緊走幾步,到高敞處,轟隆隆的聲音越發(fā)放大,最終成為驚心動魄、經(jīng)久不息的雷霆。目力所及,數(shù)十道瀑布,在懸崖、在密林深處、在不同方向、不同高度上,飛流直下,激起沖天水柱,揚起滿山滿谷的水霧。不需要語言,甚至連大腦也是空白的。我穿入重重水霧中,進入瀑布,四周都是白光,而空氣里全是水珠。仿佛隨著大西洋亞特蘭蒂斯大陸沉入水中一樣,心里萬分不舍地要出去,拼命呼喊著那個熟悉的名字,然而終究已經(jīng)到了世界盡頭,終究是一個人的排山倒海。
瀑布給我如此坦白的啟示:誰都不是為買誰的賬才活下去。我很想念你,懷念與你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我沒有說出口,我沒有嗚咽,那是瀑布的聲音。浩蕩的瀑布劈頭蓋臉,頭皮被水壓得又疼又麻。湛藍的、翠綠的、墨黑的、蒼白的,絞在一起,原來水是有顏色的。混沌未開的巨響中,看見了華美而柔弱的那道傷痕,無疾而終。生活有時就是這樣。那么多年得意忘形享受的閉起眼睛,等自己決定張開眼睛,卻看到這樣血肉模糊的風景。時空恍惚,永恒錯亂。
瀑布后的巖架長滿水生植物。峽谷兩旁是又熱又濕的雨林,顏色瑰麗的蘭花在清涼的背陰處開得最燦爛。游人慢慢多起來了,該丟的已經(jīng)丟了。那么,回家吧。沒有人想到,那些過客可能成為朋友,抑或是親密愛人。黎耀輝只是淡淡地寄出了一張明信片,那些幽暗的故事,那些無措的未來。那個選擇先離開的人,竟然在此時開始懷念,只是,記憶把他遺忘了,只剩下那盞燈陪著他繼續(xù)活著。其實,他們都看見了瀑布。
離開伊瓜蘇離開圣保羅離開巴西離開南美洲,回到北京回到明亮擁擠的高樓回到堵車漠然的地鐵。在世界的兩端,happytogether,快樂便在一起,不快樂一定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