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11月16日訊 近日,馮驥才受邀參加了鳳凰衛視的一檔電視節目,在節目中接受了主持人吳小莉的采訪,在關于對古城的搶救以及對于社會的歷史和文化的搶救等問題上,馮驥才發表了自己的見解,現場部分采訪實錄整理如下:
吳小莉: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被稱為思考者,有的人被稱為理想主義者,我從不懷疑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但行動者的稱謂,仍只屬于一小眾勇士,他們也許會犯錯,更多會失敗,但行動的力量始終無法取代。
馮驥才:從畫家到熱衷于對古城搶救跟名利無關
吳小莉:我看了一篇文章在形容您,說您真的走了偏道,是從大概1994年左右吧,從一個作家、畫家開始熱衷于對古城的搶救,對于社會的歷史和文化的搶救,這是您人生的一個偏道。
馮驥才:我覺得偏道這個詞弄得特別好,這個偏道實際上是我自己自覺自愿的,心甘情愿的。因為這個偏道是什么呢?跟名利毫無關系,因為沒有人做這件事情,也沒有人支持做這件事情,也沒有人理解做這件事情。在90年代初的時候,中國第二次改革開放的浪潮,一個很大的現象就是中國的大部分城市都開始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就是舊城改造。這個舊城改造,是對原有的歷史建筑一個很大的破壞,沒有經過對原有城市的一個掂量,完全是從經濟出發,從改造城市出發,改造城市的功能出發。就把很多的城市的歷史的遺存,那種大的歷史街區的板塊全部推平,開始建新的建筑,在那個時候對我的沖擊很大。
那個時候,正好我在全國辦了一圈畫展,去了很多地方,比如說在上海邊上有一個地方叫周莊,那是一千多年,老的一個村莊,我去的時候,在河邊上霧里邊看到了一個小樓,那是當年詩人,南社的詩人領袖柳亞子,當時做詩的一個樓叫迷樓。
吳小莉:您當時樓住說要,結果您說賣畫來買,結果他提價了,人家就說你千萬別再去買了,不然他會再提價,在買和賣之間,它就會被保留下來。我們也很想知道,最終這個樓現在怎么樣了?
馮驥才:現在保下來了,當時我托當地一個領導,一個地方的管理者辦這個事,他跟我講馮先生,你不用再買畫,也不用再準備錢了,那個房主已經知道它重要了。但是我看到了一點,就是說不知不覺我們大地上的那些面貌在發生很大的變化。我們的歷史文化的遺存在大量的消失,這時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觸動。后來1994年的時候,在我的家鄉天津,這個城市開始對一個六百年的老城,要整個把它鏟平,那個時候我覺得,因為那個老城我是太了解了,我的很多小時候像身《神鞭》、《三寸金蓮》小說都是寫那個老城,所以我當時就組織了各方面的學者,到那里對這個老城進行調查,進行最后的存錄。
這個時候,形成了一個很強的一個文化的情節,就是要挽救我們的歷史,要搶救我們的歷史的遺存。文化遺產是公共的遺產,它應該講,這個文化遺產搶救下來,上邊是沒有馮驥才的,其實跟個人的名利沒有關系的。但是它是一個公共的文化,它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的一個歷史的遺產,所以呢,我覺得我們應該把它承擔下來,總得有人去做。
吳小莉:我當時記得天津的改造過程當中,有一條商業街吧。
馮驥才:估衣街。
吳小莉:估衣街,當時您大聲疾呼希望把它留下來,好象也看到一個苗頭了,有一個月都不動了,然后您出國了。據說那時候就傳來一個消息說,開發商說馮老師不在,趕緊把它給拆了吧。
馮驥才:是,當時我們做了很大的努力,當時我也組織了人,對這個老城也是做一個搶救性記錄,然后跟政府交談,不斷地交談,希望把這套老街里的主要的、非常重要的、非常漂亮的一些歷史的建筑,把它保留下來。當時政府答應要保留六座,結果在我走的時候,拆了五座半,只保留了半座,這個沒有辦法,這個是市委書記要拆,你怎么辦?而且跟市委書記講了,也不管用,那你怎么辦?不管怎么著,你還是,你再有影響力,你還是一介書生,但是你就要盡你的心,盡量跟他講,那么最后不管怎么著,還是手下留情了,留下了建筑主要的門臉那一部分,保留下來,現在天津還能找到這個建筑,很漂亮,最后還是,這個是保留下來了。等我從法國回來的時候,在這條街的時候,全是廢墟,只留這么一個門樓子這么一個地方,所以我站在街上。
吳小莉:據說您流淚了。
馮驥才:我流淚了,當時真是情不自禁的流淚了,我覺得那條街是這個城市的一個命脈,是這個城市最早的一條街。任何城市的最早形成的那條街,就像一個生命的動脈開始形成一樣,給今天這個城市一個最大的歷史的恩惠。這個城市最早的一個創造,所以我覺得那個時候,真是覺得痛惜。
對于城市的關注我是受巴黎一個人的影響
吳小莉:你剛才提到這個痛惜,現在還繼續在發生,我們也看到這樣的痛惜竟然用另外一種方式回來。比如2013年,山東濟南決定要重建此前被拆除的老火車站,它曾經是亞洲最大的火車站,被“二戰”后的聯邦德國出版的遠東旅行,列為最值得看的第一站,但是在1912年建成,1992年,就是您說的那個時期,大規模改造的時期,它被拆除了,但是2012年,濟南市正式的確認,要重建濟南的老火車站。但是這種老火車站,或者這種老的歷史,能被重建嗎?這種故事我們可能不是第一次看到。
馮驥才:我認為是這樣,重建實際上有的時候它是一個鬧劇,它也是一個悲劇,但是有的時候也是一種無奈。如果真正重建,只有一種情況下,我覺得可以認可,就是你為什么重建它?你比如說二戰的時候,圣彼得堡有很多的歷史建筑被毀了,二戰之后,那些有的歷史建筑重新重建了,但是它重建的并不是為了恢復一個旅游景點,為了恢復一個歷史景觀,它為了要一種歷史精神。因為那個建筑在歷史上,曾經提升了一個城市。你知道圣彼得堡是當時彼得大帝的時候,為了張揚這個民族的精神,建了那批建筑。為了樹立那種精神,歷史精神,我覺得要是這樣的去復建一個歷史建筑,我覺得還能夠接受,因為無奈已經拆了。如果為了一個歷史景觀,為了一個旅游重建的話,當然我們堅決反對,那就是鬧劇。
吳小莉:但是就像您說的,就在這十幾年,就在1990年初,大規模的城市改建的時候,我們明明看到了很多東西的銷毀,現在回過頭去看,原來才發現,這些都是寶貝的時候,很多時候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了。
馮驥才:你說的非常對,那就涉及到一個概念的問題,什么是歷史,什么是歷史的眼光。歷史不僅是站在今天看過去,還有一個就是要站在明天看現在,這才是歷史的眼光。我們對今天歷史的認識,要從明天角度來看。就是我們到了明天它是有價值的,我們今天就一定要把它保護好。
吳小莉:要有這樣的遠見。
馮驥才:對,要有這樣的遠見,也要有這樣的前瞻性。
吳小莉:剛才您提到了對于城市的關注,是因為您居住在老城里頭,2002年的時候,您的關注范圍到了全國了,尤其是您去了一趟巴黎回來之后,就決定要啟動。
馮驥才:這個我受到巴黎一個人的影響,這個人可能不在了,當時1960年的法國的文化部部長,他是個作家馬爾羅。法國巴黎的城市,這個作家對他們貢獻很大,很有意思。一個是雨果,你肯定也讀過《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的作家,還有就是梅里麗的《卡門》、《科隆巴》、《伊爾的美神》這個作家,他們都對巴黎的城市保護,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很重要這個馬爾羅。他當了這個文化部長以后,他要求全法國對它的所有的歷史文化遺產進行調查,他當時提了這么一個概念,大到教堂,小到羹匙,就是調咖啡的羹匙,如果有歷史價值,有重要歷史的見證物,他全部要登記。這個非常繁重的、繁瑣的,但是規模浩大的這件事情,做完之后,法國當時開始確定了文化遺產日,后來我們也向法國學習,中國也確立了文化遺產日。
在這個時候,法國人說了一句話,他說做完這件事,美國是軍事上、經濟上的超級大國,法國是文化上的超級大國,大大地鼓舞了法國人的民族自信心,所以這個很重要。我們保護文化遺產,不僅是保護了遺產的本身,更重要的是保護遺產里邊的精神,他們的美,他們民族的個性,
他們的氣質,更重要的是,保護里邊那些文明的因子。
吳小莉:中國民間文化的遺產保護的這種搶救,而且當時定的目標是十年嗎?
馮驥才:對。
“非遺”落實要納入官員年終考核機制
吳小莉:我們常說您在做好多事,您把它形容為口袋,您每個口袋做的事不一樣,比如說搶救中國的民間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口袋,您說十年下來,差不多要翻完了,我們怎么理解這個快要翻完這個概念?
馮驥才:雖然我們整個十年做的時候,到現在,我還有很多很多,諸多方面不滿意的,沒有辦法,藝術家也好,知識分子也好,他是兩個,一個是完美主義者,一個是理想主義者,一個生活中總是希望現實接近他的理想,一個什么事情都完美。一篇文章,某一個字覺得不好,他還要跟編輯打電話改過來。
吳小莉:我以為只有我。
馮驥才:你也是這樣?好,太好了,但十年來,我覺得我們開始做這件事情,當時提出要對,就跟馬爾羅一樣,就要對960萬平方公里,56個民族的一切民間文化,要做一個盤清家底的一個調查。后來跟政府的國家的名錄結合起來,當時中國民協的主席,各地方的民協主席,幫助各地方政府整理地方的文化遺產,十年下來,國家遺產,就是已經做了四集名錄,縣一級的、市一級的、省一級的、國家一級的。國家一級的,現在是1517項,省一級的文化遺產是超過了8500項,一萬項文化遺產。這個世界,韓國的國家文化遺產一百多項,我們不是跟韓國比這個數量,我們這個民族太大了,而且我們56個民族,我們地域多樣,自然條件不同,各地方的歷史的文化板塊不一樣,而且都是活著的。
吳小莉:我們名錄做完之后,就表示能夠保護下來了嗎?
馮驥才:是,我們先記名錄,記錄名錄就是說,我們是這么樣做,就是政府你必須是你的保護的職責了,如果你要是不保護,我可以問責你,這是第一個。第二個,知識界努力地推動人大立法,在四年以前,國家確立了非遺法,有了非遺法以后,就有法律作為憑據。另外每一項民間文化必須有傳承人、代表人,如果傳承人沒有了,比如一個鼓手,一個歌者,一個舞者,比如說一個民間的年畫的剪紙藝人沒有了,這個文化就斷絕了,所以我們每一項文化遺產,都確立了傳承人,那么國家都是有固定的經費,每年給他們。這一套全部做完了,這也是了不起的。
吳小莉:但像您提到,非遺法四年下來,今年第五年了,您去年說四年下來沒有立案過,今年仍然沒立案?
馮驥才:去年當時我提出一個批評,我說非遺法已經好幾年確定下來了,到現在沒有一例執行的案例,我說沒有案例的話,就是一紙空文。
吳小莉:您今年看也是沒有,這意味著什么呢?
馮驥才:比如有人舉報了,有人破壞了,但是我執行處罰他,這個非遺法它有若干條文,其中專門有這個法律責任,有一個責任的條款,法律責任的條款。
吳小莉:所以您覺得通報或者是舉報,一定是有存在,只是有沒有去執行而已?
馮驥才: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在下邊我們情況并不是很了解,就是有沒有人真正舉報的。有沒有舉報,連舉報方式也沒有,怎么舉報?向誰舉報?所以都有很多問題。
吳小莉:就實施細則當中,有很多落實的實施細則還沒有明確?
馮驥才:所以這次我提出一個提案,當地的政府,第一必須要學雙法,就是國家文物法和國家非遺法,你必須要學,你如果領導者在我這個領地的地方,就我管轄這塊兒土地里邊,我連我的文化遺產,保護的法,國家的法典都不知道,你怎么依法治國?
吳小莉:這個法怎么跟我們的環保,之前的環保法一樣,好像沒有訴訟的主體,不太清楚。
馮驥才:你說得很對,它就跟環保法是一樣的,它沒有主體,文物法好一點,從50年代就有了,所以它還有文物的一些管理員,當地的一些志愿者的管理員,“非遺”就沒有這個完全,所以問題非常大。你沒有的話,所以我這次提了一個問題,兩條,第一個,國家官員必須要學,緊跟著還有兩條,執行的如何,要納入官員年終的考核機制,他年終政績的考核,這是第一條。第二條,要建立公民對他的問責機制,就是這個機制得有,誰問責,通過什么方式問責,問責于誰,這個必須得有的。
吳小莉:有什么您覺得還力所未待的部分,還有遺憾的部分?在這個過程中,遇過什么阻力和幫助?
馮驥才:我覺得現在還仍然有很大的問題。你比如說我們的每一項非遺,比如說剛才我說民間的戲劇、音樂、舞蹈、曲藝、雜技各個方面的民間東西非常多,但是我們確定以后,有很多的村莊沒有了,村莊的人出去打工了,他原來這個民間文化負責的載體消失了。不是說傳承人,都沒有人在欣賞。比如他鼓打得好,沒人跟他一塊兒打了,比如他跳舞好,沒人看了,也沒人懂得他的舞蹈了。怎么辦呢?藝人就跑到旅游景點賣藝,給游客賣藝賺一點錢。本來我們確定為國家藝術的傳承人,他應該很驕傲、很自傲,他最后變成了另外一類弱者,他去旅游景點給人跳一個舞,或者變一個魔術,或者做一個雜技表演,然后賺一點小錢。肯定沒有人再繼承,如果沒繼承,這一項非遺消失了,都沒有人知道,這不是問題嗎?
吳小莉:它已經進入名錄了嗎?
馮驥才:進入名錄了,進入名錄的話,沒有人。
吳小莉:再去傳承。
馮驥才:沒有人去檢查它、監督它,就沒有,這個問題不是那么一個問題,是諸多問題,N個問題,所以這些事情,我覺得對我都是壓力。
吳小莉:路還很長的。
馮驥才:對,路很長。
馮驥才:古城已完蛋 別再禍害古村
吳小莉:但是2013年您又去了巴黎,又想到了一件事情,跟您剛才提到的這種現象也是有關的,自然村不見了,村落都不見了,當然很難去保護這些遺產,所以您巴黎回來之后,又說要保護村落。
馮驥才:實際在第一次的時候,在2000年的時候,第一次到巴黎的時候,回來我們開始做民間文化的全面的普查的時候,村落就列在第一位,為什么呢?因為所有的民間文化,大部分的民間文化是在村落里邊。還有一點很重要的一點,少數民族的文化,大部分是在村落里邊。如果少數民族是生活在自己的文化里,如果他不穿自己民族的服裝,他不唱自己的歌,他不過自己的節日,沒有自己的信仰,不說自己的語言,不穿自己的服裝,少數民族就沒了,就消失了。我們很多的少數民族,現在是在一個瀕危消失的階段。特別是東北幾個民族,比如赫哲族,達斡爾族,這些民族,鄂倫春族、滿族,這些民族,他們的文化是大量消失的,被漢族同化的很力量。這些民族,對他們自己的村落村寨的保護很重要。如果少數民族,他們消失了,我覺得是個重大的問題。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我們不能讓自己一個兄弟民族消失了,保護這些村落,還有一個更深刻的意義,所以當時我們在2000年的時候,就把村落列入了,列入以后,但是很難做,村落跟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都不一樣。村落它是一個生產和生活的地方。
吳小莉:人聚居的地方。
馮驥才:最原始的時候,沒有城市的時候,人都在村落里,最原始的農耕時代的家園,那個地方人們在那里工作,賺了錢,得能賺到錢,才留在村子里,如果他賺不到錢,他不會留在村子里。另外他的生活條件太差,所以在這個情況下,我們要想對村子進行保護,那太難,跟城市遺存又不一樣。
吳小莉:就先做。
馮驥才:我們先做村子里的遺產,然后我們不斷的提出來,我覺得2004、2005之后,國家的經濟越來越好,也有力量,所以后來我們慢慢提這個了,而且這種聲音也到處呼吁,也寫了大量的文章,呼吁、演講,然后搞各式各樣的論壇、研討。我們搞過縣長的論壇,搞過村長的論壇。
吳小莉:但是最關鍵的轉折點是2011年,您在大會堂對溫總理說了一段話,談到了村落的保護,說他在汶川的時候看到他的憂心,跟你們所看到的,其實需要做這樣的保護,所以2003年,就有了研究和發展中心出來。
馮驥才:那一次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轉機,正好在人民大會堂開文史館60年的紀念會,那時候我就做了一個發言。當時談到村落挺激動,所以也沒用稿子,即興跟總理說。我說當時汶川地震以后,您不也被大禹的故鄉,禹里莊,當時沉在堰塞湖底下著急,我說中華民族何止一個大禹的故鄉,我們民族千頭萬緒的根都在村落里邊,但是村落大量的消亡。實際上當時我們統計的數字,每一天消失90個村落,90個將近100個村落,非常快地消失。我那時候從河南開過一個會,從河南的新鄉特別車扎到了太行山里邊,看看太行山里的山村,從里邊鉆出來,到了山西的平順,這一路上看到的村莊,80%都是空的,都沒有人了,我覺得問題非常大了。所以我當時跟總理說,我說這個村落到了最后的時候,我們不能犯城市那樣的錯誤,我們已經把600多個城市,變成了千城一面了,村落不行,我說我們千姿萬態的村落,而且我們村落的歷史,中國的村落沒有村落史,我們的方式最下到鄉一級,鄉以下,最多有村民,就沒有他的歷史,可是歷史都很深。
所以怎么辦呢?我覺得當時提出來,我覺得當時總理就馬上回答,說我們必須要保護村落。后來馬上就國務院的四部委成立了一個國家的保護項目,很大的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包括有住建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和財政部,四部委聯合。財政部加入,就證明國家要支持,這也是十年來,之所以傳統村落大家都認為很重要,動不了的一個根上的原因,一個是國家必須由上而下的作為一個國策確定下來,另外一個,必須經濟支持,必須要國家部門牽頭,然后就成立一個專家委員會。
我是做文化部的國家非遺專家委員會的主任,這樣我又兼在傳統村落里的專家委員會,開始評定,現在已經評定了幾次,現在傳統村落已經定下來的是2555個村。我覺得這一點應該講了不起,為什么呢?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對自己的傳統村落,做那么大的一個保護的項目,那么大一個舉動。去年一年,我們的國務院撥款,保護傳統村落是100個億,定下來的村落是每一個村落,當時前兩批,每一個村落先給三百萬,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國家的舉動。后來習近平總書記又講了,他說城鎮化絕對不能大拆大建,城鎮化要看得見山,看得見水,要記得住鄉愁,這句話他講得挺有文學的味道。
吳小莉:他一定也是看到了,才有這樣的提醒。
馮驥才:就是對故鄉一個牽掛嘛,一個情懷,只有村莊能保持它的歷史,它的原來的那種形態、生態、靈魂、生命,你才能牽掛,如果沒有了,變樣了,你就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
我們的工作是喚起老百姓熱愛自己的文化
吳小莉:您曾經說,先把有價值的認定保存下來,才能遏止那些很遺憾的事情發生,這么多年努力下來,我還是看到一個數字,2011年,在普查完全國的村落之后,您有一個數字給我們,2000年的時候,自然村落里邊有371萬,2010年的時候,自然村落就只有263萬,十年間就少了90萬,我不知道這些數字是不是正確的。
馮驥才:是這么一個數字,中國的村落如果說一個具體的,按年代來說,斷代來說比較準確,因為每個時期的村落,每個時間,每十年就有大變化。在2000年的時候,中國的自然村,所謂自然村就是不見得是行政,自然形成的村,這個總數是371萬個村落,到了2010年的時候,變成了263萬了,等于消失了90萬個村落。現在目前我的一個估計數,自然村還保持在200萬個以上,行政村是68萬個。但是這些村不見得都是歷史的村落,也有后來建的。所謂歷史的村落,我自己的一個估計,應該在5000個以上,我不斷地提出一個概念,就是我們要保護5000個村莊,要保護5000個村莊,對國家來講是非常大的一個工作,但是我們不希望國家把它看作一個負擔,反而國家要把它看作一個榮耀。我們有那么大一個財務,我們5000年,只有我們5000年的農耕文明,我們多元燦爛的文化,才能有這么多的千姿萬態的村落保留下來,盡管毀掉的也非常多,我覺得應該有這樣的故事。
吳小莉:您在山西后溝,曾經去看過那個村落,但是我聽到一個細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當您要離開的時候,您站在那個山頭上,跟你的朋友說著,當我們離開的時候,這個村落會變成什么樣呢?
馮驥才:因為那個村落當時看,它是一個元代的隱級村,就是元代的時候,北方民族打進來的時候,很多的住在中原的人逃到山里邊,開發了一些山,在山里邊建了一個村落,那個村落從上到下,自己還有自己的供水系統,非常獨特,小廟林立,非常優雅,那真是雞犬之聲相聞,那個地方太陽光一曬,美極了,都在山頂上種棗樹、種莊稼,把糧食往下運,特別優美的一個地方。
吳小莉:你們是當年2002年吧,很早。
馮驥才:2001年的年底,我們做的采樣調查。
吳小莉:但是我要講個細節,當時你在離開山西的時候,其實您那個感嘆,是對于您到底能不能把這個地方保下來,其實是有疑慮的。
馮驥才:我生怕把這事一鬧出去以后,一開發,開發商一進去,開發旅游,這就面目全非了,但是他們告訴我,現在還好,現在還有那個味道。所以我今年六月份準備去,我們在那搞一個紀念活動,同時看看,能不能幫忙他們再想想辦法,能夠也跟他們一塊兒研究,怎么樣能夠使它的原來歷史的生態,能夠保持得更長久。
吳小莉:您這么多年,就沒有回過后溝?
馮驥才:沒去過。
吳小莉:2001年,你們在那誓師大會之后,您就沒有再回去過?
馮驥才:誓師大會之后去過,他們那個村莊,把它都整理好了,我去了一趟,去了一趟特別感動人。在半山上有一個戲臺,我講了一次話,我從那里講完話下來的時候,要預備走的時候,在這個村口有倆老太太,頭上還系著布,拿著籃子,里頭擱著棗,抓了大把的棗塞到我口袋里,我特別感動。別人說了一句話,說馮驥才你們都像八路了,老百姓把干糧往你們口袋里塞。我感動什么呢,老百姓知道你為他做文化的事是好事,他明白了文化的意義,他知道你做這個文化的事,也是為他好,這是最重要的。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喚起老百姓熱愛自己的文化,因為老百姓是文化的主任,文化不能只在官員和學者那,如果只在官員那就變成政績了,如果只在專家手里,就變成科研對象了。只有在老百姓手里,老百姓熱愛自己的文化,才是他的精神和物質生活的一個重要的部分。
吳小莉:2001年底的時候,其實那時候還沒有政府的支持,完全是你們,就像您說的,那些發起人,你的那些志工們。
馮驥才:我跟你講,這點我挺驕傲的,我就跟你說一個事,今天我們開會,過三天我還開一個會,這個會是什么呢,我們很多項目,就說一個項目,中國的民間的口頭文學,你小時候也聽過很多保姆說過的兒歌什么的。中國的史詩、敘事詩、神話和故事、歌謠、傳說、諺語、笑話,我們整理下來的,現在通過漢王進入數據庫的是八億八千七百萬字,一百一十六萬篇,你說是多少人下去調查?而且這些人全是無名的。我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只有這么一批無名的人在下面默默做,而且沒有多少利益。
吳小莉:你怎么召集他們來的?
馮驥才:他們都是志愿者,我覺得這些人,我覺得有的時候,你把手伸到這里,覺得是溫暖的,我覺得他們是脊梁。從1900年我們的中國知識界在搶救敦煌,就是一批知識分子,敦煌的東西被外國人弄走了,包括劉半農、向達這批人,又到外國圖書館,吃著干面包,把這些東西抄回來寄回來,這些人全在歷史上是無名的,但是這些人,我覺得有這樣一個精神,我覺得我們的文化還有希望,盡管困難重重。
馮驥才:我們的文化遺產和日本不一樣
吳小莉:大家都知道現在在做城鎮化,總書記也提醒了,要記得住鄉愁,但是您擔心嗎?因為城鎮化可以說對于我們這片土地的開發,會越來
越往下,您擔不擔心已經不是舊城改造的問題,而是進一步的開發,使得您要做的這種遺產保護和村落保護,增加更多的難度?
馮驥才:這是肯定的,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潮流。但是我覺得國家既然確定了這個項目,已經列為保護對象了,另外我們現在想極力推動建立村落法,把法先確定了,盡管現在執行的力度還有諸多問題,但是首先把法先定下來。然后把好的先列入國家名錄,先把它確定,每一代人都要做每一代人必須先做的事,而且必須,他要做好的事,所以我們先把這件事做扎實了。
吳小莉:我是浙江人,您也是浙江人,您肯定也知道浙江最近也在做三改一拆吧?一些舊的城鎮進行改造吧,您怎么看?
馮驥才:浙江我可能今年春天要去,因為現在從浙江,從紹興往那邊走,往溫州那邊走,還有一些村落比較好,特別是挨著福建那一部分,有一些比較好。但是我覺得現在的一個辦法,根據我的一個經驗,必須要搶在前邊,先要通過政府確定。因為這個政府不確定,呼吁是沒有用的。另外知識界的人力還不夠,我始終覺得我們的文化遺產,這一點跟日本人不一樣,日本人每一個它叫無形文化財,每一個無形文化財后面都有一群專家,我們的80%到90%之間的文化遺產,后邊是沒有專家的。文化從來都是志愿者,文化跟別的事業不一樣,所有的文化人都是志愿者,都是社會精神工作的志愿者、工作者。
吳小莉:您剛才說了一句話,我印象還是挺觸動,您跟時間賽跑,20多年來,您不斷跟時間賽跑,同時你也不斷在跟遺憾較量。您說您努力做很多事情,但是和您收到的很多求救電話不成比例,有時候會挺長嘆的。
馮驥才:是,我覺得任何歷史,自覺,人們到時候明白過來,得要經過一個階段,我們現在正好在這兩個階段中間。文化又是從原有的生活文化轉化為歷史文化的這一部分。因為原來它是生活文化,生活在村落里,后來又變成一個歷史文化,歷史文化就變成文物了,總是在一個過程里。人們不是馬上都能夠覺悟的,我們也不能怨人家,畢竟我們的文化還有我們自身的問題,都攪在一起。但是這東西都不能影響我們應該做什么,我覺得還是看準的事情要做下去,跟時間還是要賽跑,盡管歲數大了。
吳小莉:您說知識分子不能只在書齋,應該在田野,所以您希望自己做的就是一個行動的知識分子,因為行動才真的能夠產生力量,才能夠對這個社會造成改變,您會繼續在這個行動上,在這條路上不屈不撓地走?
馮驥才:一輩子的事,這是自己對自己文化的一個承諾,內心的一個東西。我們是熱愛文化的,我們當然要對它付出,要付出全部,這是沒有疑問的。
吳小莉:謝謝馮老師接受我們的采訪,也祝福您在這條行動的路上一路順利。
馮驥才:謝謝你。
吳小莉:我們有一個叫做吳小莉與行動者對話的同名的微博,網友有提問,有一位朋友問到說,馮老師,您是否看到周小平、花千芳等網絡作家的作品,您覺得他們的作品是否具有文學性?
馮驥才:我還真沒看過他們的作品,我沒法評論,我知道他們,因為他們參加過文藝座談會,此前我一點不了解他們。為什么呢?說一點我很慚愧,我到現在還不太會使用電腦,我使用ipad,所以我現在很落后。
吳小莉:那一次參加文藝座談會之后,沒有對他們產生另外的好奇研究一下?
馮驥才:沒有好奇。
吳小莉:有一位網友叫不加定語的大可,他說馮老師,我想問一個問題,關于您提出的保護中國古村落的議題,是不是有悖于今天需要加快城市化發展的腳步?
馮驥才:你說城市化跟傳統村落是兩個不同空間里的事情,他講的城鎮化應該講。
吳小莉:他可能寫錯了,他覺得是不是有悖于今天要發展的腳步?
馮驥才:實際城鎮化是一個人的城鎮化,人在城鎮化的過程中,不能夠丟掉自己的事。我們國家現在毫無疑問要快速發展,物質上要富裕起來、好起來,可是別忘了,我們這個中華民族,在世界上,我們是一個文化的貴族,這是我們的身份。我們如果懂得自己文化,了解自己文化,我們是一個文化的貴族,是一個東方的貴族,我們不管怎么富起來,我們不要丟掉我們貴族的氣質,和貴族的精神。
吳小莉:記得我們是一個文化貴族。方向明,有一位網友叫方向明,他說很多古跡在保護過程中,成為了旅游景點,許多本地人開始離開了故土,留守的不是老人就外鄉人,即便還保留著建筑,卻沒有最初的味道,這個現實敢問馮老師如何看待?
馮驥才:我覺得這是非常荒謬的事情,非常擔心的事情,村落我們留下來是一個村落的精神,是村落自己的傳統,是自己村落非常獨有的個性,這個個性是由原住民保留的,如果原住民沒有的話,都是外來的人,這個村莊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個村莊的軀殼。變成軀殼的話就沒有任何傳承的意義了,它是一個物質性的軀殼,最重要的是里面的靈魂。所以我覺得這是現在目前村落里邊,目前在這種改造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們現在沒有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解決,但是我們在要求現在目前的傳統村落,一旦把它確定為國家的重點保護的對象的時候,留住原住民,其實是第一個要求。但是如果想留住原住民,必須解決兩個問題,必須要使原住民在當地,通過他的生產。
吳小莉:生產生活方式。
馮驥才:取得生活的來源,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必須要把現在科技給人們帶來的這種優惠和方便,輸入這個村落。如果農村還是那樣一種生活,還是在那個冰冷的、寒冷的,沒有煤氣的,沒有暖氣的,這樣一個四面漏風的屋子里邊,最多有一臺電視,電視里邊恰恰是一個花團錦簇的城市的現代生活,農村在這樣的冰火兩重天里邊待著,他一定會把村莊拋棄,這是我們最關切的問題。
吳小莉:好,謝謝馮老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