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死過去一回”
章瑩穎為什么找不到?
這個問題葉麗鳳問了無數遍,問自己,也問身邊的人,還擔心回到福建被人問起不知如何回答,“回家以后不要出去了。”她嘟囔了一句。
一切跟章瑩穎有關的東西都會勾起葉麗鳳的思緒,包括看到別的女孩背書包、戴有框眼鏡,或者梳披發丸子頭。在他們租住的房間里,有從章瑩穎舊公寓中搬來的物品,包括一個大箱子——章瑩穎在亞馬遜網購了屬于自己的自行車,還沒來得及組裝。葉麗鳳不想將這些東西帶回國,因為女兒沒有歸家。
她常望著房間某個方向發呆,或者一遍遍播放微信上保留的女兒的語音,“忙啥呀,怎么都沒有找我視頻了呀”“睡覺吧,你8點多9點了啊”“行,那你有時間的時候你再跟我說。我現在準備出野外了”,女兒的聲音清澈爽朗。
她們約定在中國時間每周六上午9點視頻。這個時間正是美國那邊的晚上,章瑩穎可以邊煮飯、吃面條,邊和母親說話。
但6月中旬是葉麗鳳最忙的時候,她打工的紙廠趕著生產祭奠用的紙錢,紙要打好、切好、做好、裝好。葉麗鳳每天早上7點半上班,工作到中午12點。她告訴女兒,忙過這幾天就可以視頻。
葉麗鳳錯過了與章瑩穎最后一次聯系的機會。
“有時候挺難受的,想碰墻,就是想碰墻。”情緒難以控制,但她心里清楚,為了女兒,自己不能垮。葉麗鳳夢見過章瑩穎,她叫著“女兒,你怎么在洗頭啊”,就像在家一樣。但得不到回應。做這個夢后,葉麗鳳告訴自己,女兒可能就在什么地方,不會“沒掉”。她在提及女兒時,盡量回避“死”“尸體”這樣的字眼。
希望一次次落空,剛開始他們希望章瑩穎只是失蹤,不是被綁架,然后他們希望章瑩穎活著,再然后,他們希望找到章瑩穎,帶她回家。
10月3日,起訴書中克里斯滕森的“綁架罪”被改為“綁架致死罪”。FBI發言人沙倫?保羅在聲明中說:“章瑩穎的死亡發生在綁架過程中,嫌犯克里斯滕森以殘忍、邪惡和墮落的手段犯下罪行,其中包括虐待以及對受害者進行嚴重的身體傷害。”案件將于2018年2月27日正式審判。
國內的聲音大多在罵美國警方無能。
當地媒體WCIA給出了一組數字:伊利諾伊大學警察在章瑩穎失蹤后一個月內投入了753小時,全部花費超過96132美元,其中直接用于尋人的費用為39738美元,比往年6月辦案總費用39568美元還多,此外,額外的設備添置費用為8497美元。
劉軍覺得,責備美國警方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大家不了解美國司法制度。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規定警察不能進行非法搜查、拘禁,第五修正案規定犯罪嫌疑人有權不做自我控罪的陳述,第六修正案規定犯罪嫌疑人有請律師的權利。法律賦予克里斯滕森諸多權利。
章瑩穎到底在哪里?葉麗鳳想,只有克里斯滕森能回答。
她想找到他的父母,跟他們說,“我都不想他坐牢了,我都沒有想到這個,只要把我女兒(在哪里)說出來就可以了。”
葉麗鳳有時候會想,對方的母親將孩子養到這么大,不知道這個孩子會做錯事,心也是很痛了。她想,這個母親養這么一個孩子,肯定是糊涂。她想,該懲罰的就讓他自己受懲罰,沒做錯事情,總不會這樣子。她想,你也是當母親的人,怎么就不能跟孩子談談,勸他開口。葉麗鳳對著鏡頭講了這一訴求。雙方無法私自見面聯系,這樣有可能會給審判帶來麻煩。她期盼得到結果,哪怕是“死過去一回”。
志愿者給章家人做的祝福樹
不要忘記
侯霄霖手里的筆記本已經用掉了一半,最新的兩頁寫滿了回國前待辦事項,在他們離開之前有18件事需要做好: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跟領館、律師、學校、當地華人溝通好,給司法部長寫信等等。其中一項關于懸賞。一個月前,警方直接找到家人,希望他們給出一筆錢作為線人的懸賞金。“停止犯罪”組織給出的建議是1.5-2.5萬美元。
早在6月底7月初,就有人找到FBI,提供對案件偵破很有幫助的線索。這個人的身份被嚴格保密著,性別、年齡、國籍無法透露。章榮高和葉麗鳳希望當面道一聲感謝,也未能成行。
警方解釋了線人無法從“停止犯罪”系統或者FBI獲得賞金的原因,這原因無法對媒體言明,但足夠讓家人理解。他們在討論過后,決定拿出2萬來表達心意。
臨別的幾日,總有人來家中吃飯。艾米麗帶著將滿三歲的兒子諾拉進門,章新陽馬上將諾拉抱在懷里打招呼。葉麗鳳也想抱抱諾拉,她取了一包零食過去“談條件”,諾拉拿走零食,自顧自地安靜玩耍。葉麗鳳在旁邊溫柔地看著他,笑了。
艾米麗不會說中文,和章瑩穎的父母溝通需要有人翻譯。“你們走之前需要打掃房間嗎?我會來幫忙的。”艾米麗擔心章家人一如既往地不好意思開口尋求幫助。“我和諾拉會去上中文課,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就會說中文了。”
“謝謝。”葉麗鳳坐在艾米麗左側,轉頭看著她說。
“我們也學中國舞,到時候跳給你們看。”
“我很想我的女兒,她也會跳舞。我的女兒唱歌很好聽的。”
“從你們的身上,我好像也已經認識瑩穎了,她肯定很勇敢,很善良。”艾米麗曾經為章瑩穎策劃了百日燭光祝?;顒?。他們每周保持溝通,艾米麗非常喜歡葉麗鳳做的撈魚,酸甜口味。
10月末,關于章家人的新聞有兩條:他們將于11月回國,以及案件有新突破。后者是錯的。新聞上說,警方已掌握“嫌犯承認如何殺害章瑩穎”的錄音。
怎么會有這樣的報道?嫌犯尚未認罪,侯霄霖說,“掌握了作案的過程和錄音,記錄了作案的過程,坦白了他的作案動機之類的語言,其實完完全全是子虛烏有。”他馬上給接受了媒體采訪的章瑩穎案法律援助律師王志東打電話。
“我相信王律師是不會說的,他作為一個律師有這樣的責任去保密這些證據,我們都不能說,他更不能說。”更何況,侯霄霖心里清楚錄音證據究竟是什么。在警方曾經公布的文件中,寫到嫌犯曾經給朋友打電話,說過案件相關情況,僅此而已。
電話那頭的王志東也很震驚,同時感到很抱歉,在媒體多次曲解后,他覺得自己已經在語言上非常謹慎了。
他們眼睜睜看著媒體一個一個跟著轉載,有的媒體加上“新進展”,起一個新標題,變成自己的報道。但他們又不得不接受媒體采訪。他們擔心離開后,沒有人繼續關注章瑩穎的下落,警方的工作會慢下來,領館和學校的關心也會跟著減弱,案件最終變成冷案,以沒有結果而結束。
11月2日下午4點半,當地電視臺的采訪結束,葉麗鳳突然起身抱住蔡安娜——幫助他們做翻譯工作的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副校長助理,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在喘氣間隙,一面含混地道著感謝,一面哭:你們不要忘了我瑩穎,一定要記得找她。羅賓也走過去,三個女人抱成一團。她們回應她,絕對不會忘記,絕對不會。
章家人接受當地媒體WCIA采訪的現場圖
剛剛冷靜地完成工作的記者安東尼在房間的另一端,背對著她們穿外套,戴好鴨舌帽,右手食指快速地抹過雙眼,然后蹭在牛仔褲后兜下面。他收了話筒線拿在手里,抿緊嘴唇,直到他的采訪對象離開,才轉過身來。
安東尼在采訪后去了章瑩穎最后出現的地方——N Goodwin大街和W Clark街的十字路口,從工學院圖書館Grainger走過去只需要6分鐘,距離學校最繁華的商業街Green Street不到1000米。
十字路口處扎著22N路與220N路公交車的站牌,離站牌約一米遠有一棵綁著紫色綢帶的樹。當地花店Campus Florist 在樹旁搭了一個花壇,花環形狀的石碑上刻著章瑩穎的名字Yingying Zhang,周圍放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蠟燭和毛絨小熊,石臺上擱著一枚伊利諾伊大學警察部門的徽章,花叢中倚著一張木刻的國內某大學書簽。
樹身上釘著兩張紙,一張寫著“愛在此長存(LOVE LIVES HERE)”,另一張印著“想要讓你們知道,在你們悲傷的時候,我們的關心和祈禱與你們同在(To let you know that thoughts and prayers are with you in your time of sorrow)。”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靜、李明、周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