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鎘污染”,對于廣西省河池市南丹縣車河鎮堂漢村大壩屯莫正瑤來說可能并不難理解。
早在2008年,他6歲的兒子莫斯琦在河池市婦幼保健院進行血液中的微量元素檢驗,就被發現鎘超標,幾乎是正常值的4倍。
當時,莫斯琦總是生病住醫院,卻怎么也找不到原因。直到2008年9月份,河池市婦幼保健院兒科的醫生告訴他們,小孩血液中有兩個微量元素超標:鉛161.0微克/升(參考值0-100微克/升);鎘19.8微克/升(參考值0.01-5.0微克/升)。
鉛超標可導致兒童免疫力減弱等問題,而鎘超標則會導致肺、腎等的病變。同樣也在2008年發現血鉛超標的,還有大壩屯12歲的莫旭。
但他們的這一檢驗結果,并未得到政府部門的重視。直到2011年,“血鉛異常”在車河鎮堂漢村、車河村、坡前村的兒童中數十上百地出現。
當本報記者2月11日走進車河鎮后,數十位家長拿著孩子的微量元素檢驗單,指責鎮上的8家冶煉廠的廢氣污染導致孩子們“中鉛”了(即鉛中毒)。
根據村民們提供的檢驗單,本報記者統計到,車河鎮鉛中毒兒童超過100人,平均年齡大約5歲半,年齡最小的不到1歲。
血鉛陰云
當付玲(化名)發現兒子小鵬總是拉肚子時,她總以為是感冒。但是感冒拉肚子不應該一拉就是一兩個月,付玲說,當時感覺小鵬拉得眼睛都快凸出來了。
和很多村民一樣,家住堂漢村的付玲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娘家親戚提醒她:有沒有可能是身體里缺少或者增加了什么微量元素?
當2011年7月份,付玲帶著兒子去南丹縣中醫院檢查并拿回檢驗單時,她一個晚上沒敢和家里人說結果:孩子血鉛超標。
差不多同時,車河村灰另屯的廖金蓮,也帶著兒子張富越到了南丹縣中醫院,同行的一共6個孩子,和付玲的兒子小鵬一樣,他們在南丹縣中醫院抽血之后,血液樣本被送往廣州市金域醫學檢驗中心進行檢驗,而結果都是鉛元素超標。“有孩子‘中鉛’了!”
消息迅速在車河村、堂漢村、坡前村傳開。
據稱,在7月份至11月份之間,可能有200多個孩子被送到南丹縣中醫院或者南丹縣人民醫院進行檢驗。
此后,廣西職業病防治研究院受南丹縣政府委托,對車河鎮車河村、堂漢村和坡前村的兒童進行排查。
8月中旬,南丹縣官方向媒體公布全縣“血鉛異常”的兒童的人數為31人。
實際上,在8月中旬之后,這個人數依然在增加。
據本報記者在車河鎮的不完全統計,2011年8月至11月間,當地至少有103人被廣西壯族自治區職業病防治研究院檢出血鉛水平超過了100微克/升。
2歲半的莫盈夏血鉛水平達到256.3微克/升,另外有5名兒童的血鉛水平至少有一次被檢出在200-249微克/升之間。
根據國際血鉛診斷標準,超過或等于100微克/升可被認為鉛中毒。其中100-199微克/升為Ⅱ級鉛中毒,200-449微克/升為Ⅲ級鉛中毒。Ⅲ級鉛中毒可引起生長發育遲緩,免疫力低下,運動不協調,視力和聽力損害,智力下降等。
根據其他醫學檢驗單位所做的微量元素檢驗結果,比如在南丹縣人民醫院和中醫院委托的廣州金域醫學檢驗中心,家長們自己找到的河池市人民醫院、疾控中心和婦幼保健院,柳州市婦幼保健院,還有至少32名兒童鉛中毒。
但這僅僅是本報記者根據部分檢驗單進行的不完全統計,一些村民因外出務工或其他原因,短時間內無法聯系統計。村民們一再說,車河鎮實際鉛中毒的兒童人數,甚至可能超過200。
為了預防或者隔離治療,一些家長正在把孩子轉到車河鎮以外的小學。
村中工廠
在堂漢村,村民將孩子“中鉛”的原因歸結于坐落在村中的三個冶煉企業的廢氣排放:堂漢鋅銦有限公司冶煉廠(下稱“堂漢鋅銦”)、南星冶金化工有限公司冶煉廠(下稱“南星冶化”)、銀星冶煉廠。
莫斯琦一家正處于這樣一個位置:南九線公路偏東側的大山腳下,沿著南九線公路往西北走不到一里路是南星冶化,在南九線對面的山坡上則是堂漢鋅銦。
他的家,距離南星冶化的煙囪,直線距離大約只有一兩百米,距離堂漢鋅銦的煙囪則可能不超過500米。
莫斯琦曾經所在的堂漢小學,在堂漢鋅銦的偏北方向,距離工廠的煙囪直線距離大約一兩百米。冶煉廠在山上,小學校在山下,村民們說,學校就在工廠的煙霧籠罩之下。
總共有17個兒童的大壩屯,被廣西職業病防治研究院檢驗出鉛中毒的至少有8人。
1歲半的莫漢森,前后兩次檢驗的結果分別為219.9微克/升、240.0微克/升,已經在Ⅲ級鉛中毒的參考值范圍內。她的姐姐莫池珍為Ⅱ級鉛中毒。
堂漢村內的另一家冶煉企業銀星冶煉廠,則位于大壩背后、偏東南方向山坡上,緊鄰新村屯村民的住所。
新村屯的17個孩子,至少有11名兒童血鉛中毒,包括劉思毅和她當時年僅1歲的龍鳳胎弟妹劉尚春、劉佳欣。
在兒子被檢驗出鉛中毒之后,付玲哭著給娘家的親戚打電話求主意,一位曾經在疾控單位上班的親戚對她說,孩子鉛中毒,可能是當地空氣污染。
而這正是村民們在過去十年中一直擔心的事情。
早在十年前,堂漢鋅銦、南星冶化兩家冶煉廠在堂漢村建成并試產時,村民們便發現“禾苗像被開水燙過了一樣”,全部都變黃甚至死了。
2002年,當時的河池地區行政公署環保局成立了調查組,查實南星冶化試產期間環保設施未建設完善,脫硫效率未達到環評書中的設計要求,導致堂漢村24個生產隊大范圍未移栽秧苗和板栗等果樹被二氧化硫污染損害。
當時,南丹縣環保局責令南星冶化賠償59166.78元,這一金額沒有被村民接受。
在停產一個多月后,還沒有就賠償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南星冶化得到河池地區環保局的同意,恢復了精煉車間的生產。
一周后,村民們至今記憶猶新的“7·19事件”發生了——一些村民為了反對開工,圍住南星冶化、堂漢鋅銦兩家工廠。
王立飛曾經擔任打昔屯隊長,而且做了將近三年的鎮人大代表,聯系五六個生產隊,而“7·19”正是發生在他作為代表履職的最后幾個月時間里。
他對本報記者說,他家里依然還有四張出席鎮人大相關會議的代表證。在沖突發生前,每一次參加鎮人大會議,他和堂漢村的其他人大代表,都會提到冶煉廠的環境污染問題,但從來沒有獲得過正式的答復。
因為兩家工廠的設備被破壞,盧秀醒等17名村民被判處了1年至2年10個月的有期徒刑,并且被判令共同賠償47萬余元的經濟損失。王立飛被判了2年半。
兩家冶煉廠對農田污染的賠償,卻并沒有因為這一事件而提高。且在后來,堂漢村又增加了一家新的冶煉廠——銀星冶煉廠。
實際上,過去的十年時間里,這個村的人們一直擔心一個問題:人的身體,是否也會像減產甚至絕收的禾苗、果樹、蔬菜那樣受到損害?
2011年下半年,堂漢村至少56名孩子們被廣西職業病防治研究院檢驗出鉛中毒,有時候,一家兩三個孩子全部鉛中毒。
人們覺得,原來的擔心似乎已經成為現實了。
在車河村和坡前村,過去的五六年時間里,人們也是在這樣的擔憂中度過。
從2005年左右開始,包括新南星冶金化工公司(下稱“新南星”)、南方有色冶煉公司(下稱“南方冶煉”)、吉朗銦業公司(下稱“吉朗銦業”)、堂漢鋅銦·津泰基地(下稱“津泰公司”)、金山銦鍺冶金化工公司(下稱“金山銦鍺”),均在車河村、坡前村的范圍內建成投產,并且范圍一步步擴大,成為占地數千畝的南丹縣有色金屬工業園區,與車河村新步屯、瓦廠屯、豐塘屯以及坡前村義山屯等,僅僅隔了一條210國道。
2011年,車河村、坡前村同時被檢驗出至少46名孩子血鉛超標時,人們認為,“罪魁禍首”就是這些有色金屬冶煉廠排放的廢氣。
被檢出血鉛超標的兒童,一部分接受了藥物治療,大部分兒童每個月都去醫院免費領取30瓶牛奶和30個雞蛋,作為營養干預。
為了配合隔離治療,南丹縣政府答應幫助孩子們轉到城關鎮上學,政府將為他們承擔超過一半的幼兒保育費、小學生活費和全部交通費用。
“疊加因素”
官方最終給出兒童“血鉛異常”的原因是:“疊加因素”。
比如:處于成礦帶上的村莊土壤本身含鉛,210國道上超過設計流量的汽車尾氣排放,礦物運輸等產生的揚塵,村民偷采尾礦并囤積在房前屋后,企業生產過程中的跑冒滴漏。
把居住在成礦帶上作為孩子們血鉛超標的重要因素,車河村灰另屯村民廖金蓮不同意。“重金屬埋藏在地下,至少在地下幾百米甚至幾千米,不對它開采、堆放、運輸或者加工的話,是不會對人體產生影響的。”
村民們也不同意汽車尾氣排放是主因。同樣是210國道邊,靠近南丹(縣城)和金城江的兩端,為什么孩子們沒有血鉛超標?“那邊的車流量應該更大一些。”
村民們尤其反對的是,官方一再稱村民打野礦和在屋前屋后堆放尾礦尾砂。
他們說,政府對他們的指責毫無依據。村民個人打野礦,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事情。如今,一些廢井都已經挖得很深,私人根本不敢下去采。在 2001年南丹縣“7·17”礦難發生后,這一現象也已經被嚴令禁止。從礦區到車河村之間,早已設立了檢查站,礦石根本無法“偷運”到村中,堂漢村、坡前村更不用提。個人堆放尾礦也并不存在。
人們反而質疑,國家的相關政策規定,冶煉廠的煙囪與居民區直線距離應該不少于1公里,為什么在車河村、堂漢村和坡前村,冶煉廠的煙囪與農民的住所和小學之間的直線距離,甚至不到200米?
南丹縣工業園管委會副主任繆芝龍對本報記者說,村民援引的政策是2007年出臺的,車河鎮的這幾個冶煉廠,在2007年以前都已經開工建設甚至投產了。“都通過了自治區環保廳的環評,手續沒有一點問題。”
南丹縣經貿局局長黃朝勇補充說,某種程度上,在車河鎮,并不是工廠向居民區聚集,而是在工廠建成以后,解決了交通問題和就業問題,一些村民為了生活便利或者做生意,自然而然地向廠區遷移。
在2011年檢出血鉛超標的兒童中,確實至少有5名非車河村新步屯本隊的兒童,包括Ⅲ級鉛中毒的莫盈夏,以及Ⅱ級鉛中毒的羅家球,他們隨著做生意的父母親居住在新步屯。另有兩名2兒童跟隨父母遷居到車河村看牛場,此次也被檢驗出血鉛超標。
但是,新步屯的韋永全說,實際上新步、瓦廠等生產隊在2001年已經基本定型,并沒有往冶煉廠周邊加建樓房的趨勢。
盡管這些冶煉廠大部分都在2007年前已經開始建設,但一些工廠在過去的幾年中一直沒有停止擴建。以南方冶煉廠為例,開始建廠時,生產車間距離韋永全的樓房有2公里遠;到2007年左右建設的綜合車間,距離韋永全的家只有500米了;而目前還在建設的沸騰車間五工段,與韋永全的家幾乎只有一路之隔。
實際上,地方政府已經開始實施部分村莊搬遷的計劃。繆芝龍說,以堂漢村為例,搬遷二三百戶居民,僅安置費用則可能需要3個億,還要考慮村民后續的生存與發展。
但如果是搬工廠,繆芝龍說,地方政府也要承擔巨大的賠償風險,“因為過去這些工廠開辦的時候,并沒有違反政策。”
環境記錄
是否有具體的企業或政府官員為兒童“血鉛異常”事件承擔責任?
南丹縣環保局副局長陸紅并沒有直接給出回答。“這個問題怎么回答?”
南丹縣工業園管委會副主任繆芝龍對記者說,“這個問題太復雜、太綜合、太系統。這個事情不是說馬上就能分出個子丑寅卯來的。有具體的情況,有我們的國情,有區情,有縣情,這個情況又糾纏著過去的問題,綜合的因素都摻雜在一起。你怎么能馬上分得清楚?”
當陸紅間接提到,“十二五”期間,南丹縣環保工作的重點是土壤調查,并且說到“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土壤里面植物(重金屬)超標比較嚴重”時,繆芝龍打斷了他的講話,提醒記者注意對這一情況的理解角度——總的來說,既要給老百姓生存空間,也要給有色產業和企業生存和發展空間。
盡管承認可能導致兒童血鉛異常的因素包括企業的無組織排放,但繆芝龍解釋,這只是生產過程中的“跑冒滴漏”,而不是偷排偷放。“你要整個生產過程中的廢氣,用袋子把它搜集起來,這個是目前環境技術工藝做不到的。”
他和陸紅都表示,工業園區的這些企業,都達到了排放標準,但是不可能完全不發生環境事故。
盡管說是如此,實際上陸紅所在的環保局并不是沒有向工業園區的企業開具過整改通知單。在當地環保部門甚至國家環保部,以上位于堂漢、車河、坡前三個村莊中的冶煉企業,幾乎均有過環境方面的違法違規記錄。
南方冶煉廠,2010年曾因為“污水收集系統不完善,部分含砷生產原料及廢渣露天堆放,無防揚散、防流失、防滲漏措施”,作為重金屬排放企業環境違法案,被環保部掛牌督辦;2009年因為“涉砷企業存在偷排現象”,被河池市下發停止排污通知書。
銀星冶煉廠、吉朗銦業、津泰公司,2010年均因“渣場或料場建設不規范,三防措施不到位,致使一些物料廢渣被雨水沖刷;廠區排污管線不清,對初期雨水不能有效收集”等原因,被南丹縣要求限期整改。
金山銦鍺,則在河池市2008年公布的二氧化硫超標企業名單之列,原因是“無脫硫設施或脫硫設施故障或脫硫設施老化”。
南星冶化也曾因為“砷、二氧化硫超標”,2007年被河池市掛牌督辦。
幾位在南方冶煉廠不同生產車間的工人對本報記者說,由于采用的是火法冶煉(又稱“干法冶煉——記者注),這個企業的粉塵較多,而廢氣排放主要產生在沸騰車間和綜合車間。
尤其是綜合車間,工人張力(化名)說,經這個車間回收利用后,廢渣基本上被冶煉廠認為沒有再利用的價值,從煙囪中大量排放出去。“不下雨就飛到很遠,下雨就落到附近。”
“上面來檢查時,我們經常提前一個星期就知道了。”張力說,廠里會通知他們沖洗地板、清潔水溝,并且“做好保溫生產準備”,也就是減少生產負荷,以減少廢氣排放量。
比如,沸騰爐平時每天要投入16-17噸原礦,檢查時僅投入8-10噸,另一名工人陳佳(化名)介紹說,“平時傳輸帶每兩個小時要傳輸一次原礦,而檢查時,傳輸帶基本要三四個小時傳一次。”只要保證爐子不熄火就行。
張力說,綜合車間脫硫塔,也基本只在檢查時使用。
而金山銦鍺公司工人劉玉(化名)則告訴本報記者,根據這個工廠的生產量,為了脫硫,某種堿性材料應該需要兩個小時用一包,沒有上級檢查時,他們一天也就放一包。
加上工廠煙囪材料主要是鐵,防腐性相對較差,另一位工人陳德(化名)說,煙囪已經有不少漏洞,廢氣滲漏厲害。
實際上,位于這三個村莊中的,還有幾個采選礦企業和尾礦庫。
車河選礦廠,從屬于柳州華錫集團,而今因為有色金屬產業重組而屬于廣西有色金屬集團,它在車河村灰另屯的尾礦庫,設計庫容接近3300萬立方米,處于山體環繞之中,北抵210國道,南面大壩之下,便是車河鎮的集鎮中心。廣西省安監、發改等部門的官方文件中描述,這個尾礦庫“下游刁江河東邊有 800多名居民、設施”。
不過,繆芝龍說,尾礦庫可能帶來的輻射等影響,尚未超過相關標準。
而由于廢水主要是對刁江下游產生影響,居住在源頭的堂漢村、車河村的人們,也并沒有指責采選礦企業的廢水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