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魯引弓有一次去上海浦東國際機場送朋友,正值8月末的開學季,一群一群十幾歲的小小留學生在國際出發口和父母揮手告別。一個女孩的媽媽之前一直是忍著的,但當女兒的背影最終看不見了,她淚流滿面,“從沒見過一個大人在陌生人面前哭成這樣”。
“真的沒有哪個民族,會像我們中國人這樣為了孩子以后過得好,而忍受當下的骨肉分離。許多老外教師無法理解這種夫妻、子女的分離,竟然是為了小孩以后過得好。”魯引弓直擊“中學生留學潮”系列小說的第二部《小別離2》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而由該系列第一部《小別離》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也正在熱播 中。
據2016年最新數據統計,2015年中國出國留學總人數突破50萬,中學生留學人數占13.76%,9成以上為自費留學。擺在很多中國家庭面前的是一個兩難困境:不走,考不上好高中——考不上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走,學費高昂,骨肉分離,孤單寂寞。
這一次留學潮來自對未來生存的焦慮
《小別離》系列小說的主人公方園海萍夫婦,為了送學習中等的女兒朵兒出國留學,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和力量。和以往印象中出國念書都是非富即貴家庭的孩子不同,越來越多的工薪家庭正在拼盡全力搭上留學這條小船。
中國孩子念書的辛苦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殘酷的現實。在書中,中學生李想離家出走,給老師留了一封信《像夢一樣自由》。信中寫道:大人告訴我一個“真理”,即12年苦讀甚至癡讀的未來承諾是——12年后,幾十年的好職業、好生活。
“主要是不想讓小孩拼得這么苦了”“想讓他有一個好一點的環境”“想讓他學點有用的東西”“想讓他心態寬松點”……在《小別離》中,為了送女兒出國念高中不惜脫離母女關系、將獨生女過繼給姐姐的吳佳妮這樣說。
曾在媒體工作的魯引弓發現,從五六年前開始,經常有這樣的新聞,一個中學班里隔段時間就少幾個學生,一問,都出國留學了。魯引弓說:“和清末民 初第一次留學潮、上世紀50年代留蘇、80年代出國熱相比,這一次留學潮有著顯著差異。從曾經色調明快的報效家國、洋插隊撈金,到如今糾結惆悵的兩難選 擇,理念在變,年齡段在變,這一次留學潮來自家長對未來生存的焦慮。”
這種焦慮是全方位的:升學、求職、房價、環境、食品安全、醫療、養老……中國人是精明的,中國家長決定送孩子出去,一定是算了又算之后的選擇。 有家長告訴魯引弓,當孩子從國外打回家第一個電話,告訴爸媽國外的牛奶怎么這么好喝的時候,他覺得送出去是對的,“是為了讓孩子更從容地成長”。
“送孩子走,未必是因為對彼岸的認知,而是對此岸的不滿意。”魯引弓說。
這大概是一種骨子里的繼承。在《小別離》中,方園的父親在臨終前對方園說:“一代人改變不了自己和周圍的時候,就想讓小孩去個好地方……當年你 爺爺搖著船把爸爸送到城市里來讀書也是這樣的。那天他在船碼頭上和我分手的時候說,別想著家里,一點都不要想。住到一個大地方去,不僅為自己,也為后 代……一代代人都是這樣的。”
留學可能并不是捷徑 最后得用十倍的艱辛還回來
然而,彼岸并非那么美好。魯引弓說,小說中的人物故事,70%到80%都有真實的原型。
寄住別人家中不給午飯吃、遭遇校園冷暴力,最可怕的,是孩子無邊的孤獨、寂寞……一個溫哥華的中學老師告訴魯引弓,班上有很多中國孩子,平常都看不見他們的爸爸,只有臨近春節,爸爸們都突然出現來開家長會。
在朵兒的高中,中國小孩基本只跟中國小孩玩,最多跟母語不是英語的其他亞裔小孩有些來往。雖然也知道多跟西方同學說話對提高口語比較好,但總之不會有太多人能與西方同學玩在一起。
高中快畢業了,朵兒想念心理學,但爸媽的最愛是商科和計算機——因為好找工作——這也是大部分留學生父母的邏輯。在朵兒初中的家長群里,爸媽們也有同樣的疑惑:怎么你們這些小孩都喜歡心理學?朵兒一言以蔽之:我們想對照自己心理是不是有病。
“天下的愛基本上以‘聚合’為目的,只有父母的愛是以‘分離’為目的,放孩子走遠,只要他們過得好。” 魯引弓說,“一方面,我們否定這種行為,它隔斷親情;另一方面,我們也憐憫,這是迫于壓力的無奈選擇。念了好高中、好大學,卻失去了親人的陪伴。”
出國不容易,回國也一樣。由于小小年紀出國,孩子的價值觀生成于國外,回國后如何對接、適應原來的水土?“他們和在國內成長起來的同齡人相比,所謂的‘情商’都比較低,通俗點說,就是搞不定事情。”魯引弓說。
書中有一句“精辟”的話來形容:“如果你的孩子從小就老實、本分、講規矩,那么他適合出國;如果你的孩子機靈、會混,那么他適合在國內發展。”
曾經一度很多人認為,女人嫁到發達國家是改變人生的捷徑。在《小別離2》中,就有這樣一位上海美女。多年之后,她已是一家頗有規模的華人超市的老板娘,但她伸出變得粗糙的雙手告訴他人:“你曾經走過的多少捷徑,最后都得用十倍的艱辛走回來。”
像小降落傘飄落他鄉 回家是永遠的召喚
為寫《小別離2》,魯引弓于今年二三月間到美國和加拿大采訪這些小留學生,當地媒體用“小降落傘”來形容這些孩子們。
“在大街上、站臺上、超市里、公交車里,中國學生隨處可見,耳畔不時掠過普通話,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上交織著懵懂,讓人印象深刻。每一個小小的身影都隱藏著成長的心事,以及對遠方那個家的沉重掛念。而在他們頭上,似乎都回響著同一段旋律,那就是《回家》。”魯引弓說。
和父母主要面臨的是生存焦慮不同,孩子出國后首先面對的是對家國的定義,這也是很多孩子出國后反而更愛國的原因。魯引弓在采訪中發現,中學出國的小留學生,都眾口一詞地說要回上海工作。
書中朵兒的表姐、華裔二代少女米娜,就是這樣的代表。她的父母在上世紀80年代出國,多年打拼后定居美國,一聽女兒想回國,就千方百計阻撓。但 米娜的老師、同學都說以后中國的機會多,米娜的華裔背景是天然優勢,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的身份符號、文化血脈有著天然的好奇和向往。“有時候真覺得有一 種宿命感。爸媽費盡千辛萬苦在美國扎根,孩子死活要回來。”
“其實,《小別離2》應該叫《小相聚》,所有人都想回家。我們擺脫不了文化的吸引,擺脫不了對親情致命的依戀。”魯引弓說,“而且,回不回并不 完全由主觀意識決定。余華在小說《兄弟》中曾說,一個西方人活400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40年就經歷了。中國那么大一個經 濟體,號召力是巨大的。”
接受采訪的翌日,魯引弓又將從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出發去出差,又將看到相似的別離的場景。“只有把腳下的土地建設得更好,才會讓走和不走都不再糾結。心能在此岸安放,即便去了彼岸,心也還是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