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紀后期,日本停派遣唐使。這時官方單向的學習停止,民間雙向的交流開始。日本的島國文明不同于中國的大陸文明。
中國地大人多,物產豐饒,自然有無數發明,也經得起浪費,而日本彈丸小島,不能首創,亦無資源,就必須把學來的東西發揮到極致,必須舉一而反三。所以九世紀后日本雖然還在學習中國的新文明,卻也開始加上自己的特色。
現在我們看日本的傳統建筑,覺出與中原不同,卻也說不上差別何在,大約室町時代的日本人看這些建筑,就和北京人看西客站差不多。同樣,面對一種食物,中國人想到的,往往是怎樣吃,從而滿足身心,而日本人想的,卻是怎樣由此而提升自身,故爾茶在中國可以是工夫茶可以是三泡臺總是飲料,在日本卻成了禪茶一體的茶道。
如果不是村田珠光到千利休,把禪的內涵引入茶道,那么今天流傳的可能就是日本料理道,席間的茶水也早被可樂代替了。日本人選擇茶來賦予特殊意義,幾乎就是因為它難喝。只要理解了禪,就不難理解日本茶道。甚至可以說,不難理解整個遠東文明。
由于寺院禪宗的影響,人們常常過分注意禪和佛教的聯系。其實禪具有全部中國文化的背景,比之佛教,禪與儒家思想的關系更深。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是有記載以來第一個參悟了禪的人。世界本來也許是有一個終極真理的,如果人能夠完全理解這個真理,那么人世就是天堂。
可惜人壽有限,我們短暫的一生不足以完全領悟所有的道,這個矛盾是人類所有哲學的根源問題。佛講輪回,基督講末日審判,陰陽家講長生登仙,馬克思講共產主義。儒家的解決辦法是薪盡火傳,也就是前人根據自己的經驗制定規則,后人通過遵循這些規則,可以從比前人更高的起點,去領悟人生,從而更加接近真理。
然而后人怎能理解前人制定的準則呢?這些準則如何不成為對人的束縛呢?孔子也說,自己到了晚年才能隨心所欲而不越矩。儒家在此與禪匯合,人必須先遵循一些規矩,修煉自己的本質,遏制欲望的目的是使欲望不必遏制,當人達到隨心所欲而不越矩時,規矩就不存在了。這也就是禪宗公案里的“勿使染塵埃”和“本來無一物”的兩個境界。人只有通過不斷地拂拭內心,才能最終令塵埃無可染之處。
所以茶道里禪的內涵,不在于什么“直心就是禪”,什么“喝茶去”,而是通過繁瑣的規則來磨練人心,當這些定規不再令飲茶者厭煩,當飲茶人信手而為就符合茶道禮法時,才算領會了茶的真諦,才能喝到一杯好茶。
繁復而熟練的禮法是為了使人超然物外,濃如苦藥的茶湯正如人生,別出心裁的插花顯示有限的生命背后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棒喝的偈語告訴人處處是真理。日本茶道,是用一種儀式來向人講述禪的思想,正如參禪需要頓悟一樣,其中蘊涵的那些人生的經驗,需要飲茶者用生命的一段時光來領悟。